當尤金·奧尼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，被評價為“體現(xiàn)了傳統(tǒng)悲劇概念的劇作具有的魅力、真摯和深沉的激情”。他出生于紐約的一個演員家庭，從小跟隨父親的劇組到各地演出，成年的奧尼爾做過水手、小職員、淘金者，甚至無業(yè)游民，這些經(jīng)歷也為他日后創(chuàng)作提供了苦澀、真實，卻帶著刺痛感的敘事背景。

　　生活的舞臺——讀《長日入夜行》

　　尤金·奧尼爾

　　《長日入夜行》是一部帶有自傳色彩的戲劇，奧尼爾首次將自己的青年歲月和家庭生活公布于眾，依賴嗎啡的母親，潦倒的演員父親以及與酒度日的哥哥，劇本的場景發(fā)生在他們消夏的別墅里，描述了一天之內(nèi)的四人生活。

　　奧尼爾在劇本的扉頁上題詞，將其獻給妻子，以此作為結婚十二周年的禮物：“我用血和淚在這個劇本里寫下了我早年的辛酸，現(xiàn)將劇本的原稿贈給你。對于這個慶祝快樂的日子來說，這份悲哀的禮物并不適宜。但你會理解我的用意的。我將它看作是對你的愛和溫柔的一個贊美。正是你的愛和溫柔給了我愛的信念，使我終于能夠面對我已死去的親人，并寫下此劇——懷著對厄運纏身的蒂龍一家四口深深的憐憫、理解和原諒之情”。在奧尼爾的筆下，過去那段從不愿提及的青年生活，被托付給生活的舞臺中那閃著救贖微光的“憐憫、理解和原諒之情”，留下觀眾的驚愕與回味。

　　生活的舞臺——讀《長日入夜行》

　　《長日入夜行》舞臺照

　　奧尼爾并不想僅僅向觀眾描述那段歲月，而是想試著理解曾經(jīng)的父母與自己，因此，在劇本中，我們看到的是主人公愛德蒙對哥哥杰米、父親詹姆斯和母親瑪麗的生活和心理狀況的敘述，通過對白、心理描寫，甚至天氣、大霧的襯托使讀者意識到，劇中人物在生活中的幻想與孤獨、渴望與傷痛、愛與遺忘，依然上演在無數(shù)的現(xiàn)實家庭生活之中。

　　母親瑪麗給人最明顯的印象是極端的神經(jīng)質(zhì)，她焦慮著發(fā)胖的身體、變白的頭發(fā)，她的自我像生病了一般，時刻需要另一種嗎啡——來自家庭成員的安慰和肯定，她憂慮著所有的生活細節(jié)：覺得這里不是自己想要的家、不喜歡這個城鎮(zhèn)、不喜歡這里的人、家具太便宜、沒有遇到體面的人家、不喜歡邀請別人到家里來。對憂郁的瑪麗來說，遮遮掩掩是必要的，她企圖隱瞞再次服用嗎啡的事實，不斷地擺弄著頭發(fā)。她對被愛的想象、期盼和依賴，就像一種情感上的特效藥，她想表現(xiàn)對丈夫詹姆斯的愛，卻又摻雜著太多的不甘，過去的回憶總是使她剛在內(nèi)心感到愛情的甜蜜或滿足的瞬間，曾經(jīng)的孤獨、失望、空虛、痛苦的記憶便接踵而來。她渴求回到少女時代修道院的生活，那個充滿了夢幻的少女歲月，但她一再向愛德蒙描述的青春時光，并非完全真實的回憶，而是攜帶著幻想、自我安慰和濃縮的情緒，沉重得像劇中讓人永遠看不清海岸線的霧，讓她在清醒與瘋癲之間徘徊著。

　　在整個作品中，不同人物串起的情感是混雜的，就像劇本開頭所寫的那樣，在兩對雙扇門之間靠著墻放著一架小書櫥，上面掛著莎士比亞的畫像，里面放著巴爾扎克、左拉、司湯達的小說；叔本華、尼采、馬克思、恩格斯、麥克斯·史透納的哲學和社會學著作；易卜生、蕭伯納、斯特林堡的劇本；斯溫伯恩、羅塞蒂、王爾德、歐內(nèi)斯特·道森、吉卜林的詩集，這是并置在一個小空間里的智慧，小說、戲劇、哲學、詩歌、社會學像劇中不同的人物描繪的過去時光一樣，被觀眾凝視、翻閱和探究，被幻想和敘述：哥哥蒂龍在莎士比亞的劇作中重復著自己的理想，主人公愛德蒙在波德萊爾的詩句中念叨著自己的哀傷。

　　劇本中的人物在相互的體諒、指責中探索著轉(zhuǎn)化和改變痛苦的方式，讀者總能看到這樣的景象，在人物之間剛剛要產(chǎn)生交流的瞬間，便轉(zhuǎn)向帶有指責性的話語，繼而以無奈或“這也沒有辦法”的字句結束了并不是對話的對話。而這種帶有指責性質(zhì)的爭論總是悄悄地演變?yōu)橐环N稍微變形了的自尊心：瑪麗在劇中不斷整理發(fā)型的動作、故作鎮(zhèn)靜的語氣，對自己生病時蒂龍請了要價便宜的醫(yī)生，使自己染上了嗎啡癮的指責；杰米認為是自己才是愛德蒙在文學領域里的啟蒙者；蒂龍辯解自己選擇不斷重復上演一門熱門劇，是為了貼補家用而放棄了自己的理想。每個人一直逃避的、細微的、牽扯內(nèi)心的疼痛被爭吵無限放大。

　　奧尼爾在這部戲劇中，展現(xiàn)著一個家庭內(nèi)部的矛盾、溫情、欲望、幻想、愛、對抗、理解和無奈：他們在主人與旁觀者的身份之間轉(zhuǎn)換，語言中帶著苦澀和諷刺，他們辯論、爭吵、和解，短暫的理解和溫情，綿延不斷的幻想，麻木又敏感的神經(jīng)，他們逃避、偽裝和緘默，指責、自責和愧疚。它像一面真實生活的鏡子，普通得像每一個家庭都會經(jīng)歷的那般，沉重又哀傷。對奧尼爾來說，或許這是一部對他自身而言具有治療意義的作品，它對過去歲月的敘述足以抗衡彌散在一生中的焦慮和苦痛。愛常常沒有恨那么有力量，但愛或許是語言的密碼，正如奧尼爾在扉頁上所寫的那樣，通過講述，通過母親的敘述，他會以母親的視角對父親有所責備，反之亦然。如果說我們所從屬的那個民族、社會群體的歷史塑造著我們的歷史意識，那么家庭也在塑造著我們對于日常生活事件中的視角、情緒和理解方式。最終，奧尼爾選擇了面對這段回憶，在他看來，在人生這出劇目昏暗的舞臺背景中，唯一的清暉就是愛、理解、憐憫和原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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