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師友印象】

 

　　作者：姚利芬

 

　　“認識”劉慈欣是上個世紀末，那時《科幻世界》是我常買的雜志之一，它慰藉著我這一代中學生，為校園單一的四角天空增添著亮色。90年代，王晉康的名字在《科幻世界》屢屢出現(xiàn)，創(chuàng)造了科幻史上的“王晉康時代”。1999年，一名叫劉慈欣的作者投來的稿件引起《科幻世界》編輯的注意，他的稿件統(tǒng)統(tǒng)用計算機打出，淡藍底色，讀起來非常養(yǎng)眼，篇末署有“山西省娘子關發(fā)電廠計算機室”。那年，他一口氣在《科幻世界》發(fā)表了《鯨歌》《帶上她的眼睛》等4篇小說。

 

　　光明文化周末·大觀：印象劉慈欣

 

　　光明圖片/視覺中國

 

　　我印象最深的一篇是《帶上她的眼睛》，講的是人類使用地層飛船深入地球內(nèi)部探險失事，只有一名年輕的女領航員活了下來，但她也只能在被卡在地殼深處的船艙中了度余生。得益于傳感技術(shù)的發(fā)展，她可以跟隨地面上帶著傳感眼鏡的人去“旅行”，感受地面上草原、森林、花草、陽光等美好事物。小說有點逸出劉慈欣的硬朗氣質(zhì)，偏軟，文藝范，然而就是這篇不那么“劉慈欣”的科幻作品，摘得了1999年科幻“銀河獎”一等獎，并入選人教版七年級語文下冊（2016年版）。像是在科幻這汪湖水中投下了一顆能量巨大的石子，漣漪自此蕩開。在這之后差不多十年的時間，是劉慈欣創(chuàng)作的爆發(fā)期，他創(chuàng)作了包括《三體》在內(nèi)的共計400余萬字的作品。

 

　　劉慈欣這十年創(chuàng)作的每一篇作品我都拜讀過。他的小說常常將我從現(xiàn)實主義文學的逼仄、現(xiàn)代主義文學的炫巧閱讀中解脫出來，進入一個打通了生與死、過去與未來、地球與太空的奇妙之境。他或從未來（過去）的時空切入現(xiàn)實，或從當下局促的現(xiàn)狀倏地切換到綺麗壯闊的外太空，或?qū)懭祟悓π驴萍?，對夢想的孜孜以?hellip;…這是很會“變戲法”的一個人。他將文學的時間和空間向度開發(fā)到了極致。渺小與宏大，人類個體與整個宇宙的關聯(lián)，是他創(chuàng)作科幻最核心的追求。

 

　　我一度聽到評論者說科幻不過是幻想的文學，并不接地氣，可是，誰又能說劉慈欣的作品不接地氣呢？他屢屢將目光投向貧瘠的大西北，寫西北山村如何遭遇銀河帝國拆遷隊，一名身患癌癥的教師的命運，一群孩子、一個村莊、一個星球的命運，在群星閃爍的宇宙之下，如何奇妙地交織在一起（《鄉(xiāng)村教師》）；寫無數(shù)大肥皂泡裹帶濕潤空氣以及兩代人的夢想，進入內(nèi)陸，從而調(diào)節(jié)西北干旱的氣候（《圓圓的肥皂泡》；寫西北農(nóng)民小伙水娃如何一步步努力，成為尖端太空事業(yè)中的“鏡面農(nóng)夫”，與百歲霍金在中國太陽的鏡面上散步，探討宇宙的奧秘（《中國太陽》）。生死存亡有真經(jīng)，剛強何必勝柔弱？不只寫西北，他引爆著一切看似渺小卑微者的原力：非洲大陸上的桑比亞為了解決生存問題，不得不利用基因編輯技術(shù)對國民進行改造，而后在由美國引發(fā)的一場戰(zhàn)爭中最終取勝（《天使時代》）；講述了為光榮與夢想而奔跑的辛妮的故事（《光榮與夢想》）；活蹦亂跳的微人只有細胞大小，卻最終取代了宏人，存活了下來（《微紀元》）……那些小人物在他的筆下熠熠發(fā)光，螳臂當車又何嘗不可敬呢？崇高與卑微，宏大與渺小在他的筆下辯證式地閃現(xiàn)，反差元素造成了不平衡，也正是因為這種不平衡，讀者的閱讀快感大增，有效地產(chǎn)生了移情作用，這正是劉慈欣反差美學的妙處。

 

　　后來，我開始做科幻小說的研究，并在多個場合見到了劉慈欣。現(xiàn)實中的劉慈欣像我見過的大多數(shù)理工男：平頭，黑框眼鏡，經(jīng)常穿格子襯衫或是T恤，冷天會加個夾克外套。剛剛好的體態(tài)，多年不曾走樣，這要拜他多年堅持鍛煉所賜——每天打卡10公里，希望有朝一日能登上太空，這份定力源自內(nèi)心的獨立和堅定。他對繁榮和熱鬧有著一貫的警醒，這使得他不會被時代的潮流裹挾帶偏：理性、沉潛、鮮用微信、不開微博，與社交媒體主動保持著距離，不愛參加各種名頭的會議——雖然看上去話不多，但一旦開口，常是語驚四座，言詞簡潔，邏輯清晰，觀點有力。

 

　　其實，劉慈欣早在上世紀90年代剛登上科幻文壇時已然如此篤定了，時任《科幻世界》編輯的唐風曾專門撰文寫初登文壇的劉慈欣：“參加筆會時見他，面容頗有風霜之色，眉頭時常緊皺。雖然說話不多，卻不見得少了多少風頭。他非常惱火的是封閉的世界不能提供他所需要的交流。”“出風頭”定然非初心，秀于心而顯于外，著實因為他的發(fā)言有思考有亮點。然而，他自信卻不走向唯我，這需要廣博的胸懷。拿科幻作品中的科學性問題來說，即使是對慣寫硬科幻著稱的劉慈欣來說，也一樣不能避免“硬傷”。他的處女作《鯨歌》中寫到藍鯨有牙齒，看到人家挑剔他那只長了牙齒的藍鯨，劉慈欣非?；磉_地說：“我怎么想不到須鯨（藍鯨屬須鯨亞目）沒牙呢？”李淼寫了一本《〈三體〉中的物理學》來指出《三體》的硬傷，劉慈欣很高興，還鼓勵李淼也來寫科幻小說。敢于以海納百川的胸襟聽取異聲，無疑是更高級的自信。不過話說回來，科幻小說里的科學并不是科學，本質(zhì)還是文學的映像。

 

　　對于蜂擁而來的鮮花和褒獎，劉慈欣一直是極其冷靜和實事求是的。唐風回憶二十年前劉慈欣剛“出道”時的一幕，“科幻作家楊平說他的作品有克拉克味兒，他居然說不能接受別人侮辱他心目中的大師。這家伙極其誠實，內(nèi)在的自信又結(jié)實得很。”仿佛冥冥中的饋贈，2018年11月，劉慈欣繼雨果獎之后摘得克拉克獎。根據(jù)劉慈欣的小說改編的《流浪地球》和《瘋狂外星人》在2019年初均取得了巨大成功，網(wǎng)友高呼中國科幻電影元年開啟，劉慈欣則冷靜地回應，中國科幻電影元年應該是在20世紀初就已開啟。在第二屆中國科普作家協(xié)會科幻創(chuàng)作研究基地年會上，參會者對劉慈欣的作品進行研討，熱議之際，劉慈欣站出來發(fā)言，稱他寫的這種黃金時代類型的科幻正在消失；科幻到底是小眾文化，“叮囑”大家不要再研究《三體》了，“滿園綻放才是春”，要把更多精力放在如何推進科幻文化、科幻文學的整體繁榮上。這就是劉慈欣，明明置身其中，卻能超然物外，敢于“潑冷水”，說實話，發(fā)真聲。

 

　　無疑，劉慈欣是真實的，這種真實在于求真務實，不做作，不浮夸，不矯飾。或許，恰恰是這種可愛的品質(zhì)成就了他。

 

　　《光明日報》（2019年03月29日15版）

原文鏈接：http://news.gmw.cn/2019-03/29/content_32694143.htm